大概几年前，侯艳就给我讲过要创排秦腔《攒劲女人》的想法，我可以感觉到，她对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获得者、中国好人李耀梅这个人物原型倾注了感情。从内心讲，近年来，主旋律题材舞台剧创作在倍受重视、新作频出的同时，并未得到相应的观众认可和市场肯定，我们期待的既叫好又叫座的作品不多。相反，对其主题先行、手法陈旧、说教味浓的诟病一直存在。主旋律创作地位与作品分量不相称是一种不可回避的尴尬。所有的事情，设想时大概都是天花乱坠，即使形诸文字，或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让这部戏立起来，最终搬上舞台，而且让观众肯定、市场认可，绝非易事。

  侯艳说干就干，她带编剧、导演和宁夏秦腔剧院一班人深入红寺堡走近人物原型，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和创作积累。这种忠实生活、礼敬艺术的创作态度很令人敬佩。《攒劲女人》是由上海越剧院艺术创作室副主任、编剧莫霞执笔，中国评剧院国家一级导演安凤英担纲导演，女主人公李水河的主演是宁夏秦腔剧院的梅花奖得主侯艳。我们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究竟为我们奉献怎样一台大戏？

  蛇无头不行，戏无意不立。找准主脑，就是找到灵魂。一台剧从创意创排到搬上舞台，立主脑确定创作意图、主题思想很重要，首先是中心人物和主要事件要立得住。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说：“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长期以来，许多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虽然全社会一直提倡妇女权益保护，但改变女性命运从根本上说是妇女的自我解放。《攒劲女人》是一曲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背景下女性自强不息的赞歌。“攒劲”是方言词汇，这是宁夏方言中对人赞美的极致，而且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况味。它能立体直观地反映人物形象，表现其倔强性格和奋斗精神。

  主旋律戏剧创作主题先行没问题，但是，先进人物的宣传意义和艺术价值是有区别的，不是所有的宣传典型都适合艺术表现。许多时候我们看好的题材和主题，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未必都能如愿。比如宁夏的治沙英雄、人民楷模王有德，我一直期待有一部关于宁夏治沙人的现实主义题材的舞台剧剧本或文学脚本，但是，寻寻觅觅寻不见，千呼万唤不出来。多年前看到一个写白春兰的本子，编剧倒是写了她的爱情，但是，写得虚写得假，尤其是让我这个熟悉白春兰的人没有办法接受。如果白春兰有爱情，那是生活伴侣、米面夫妻的劳动爱情，不是花前月下、诗情画意的才子佳人爱情。要知道《天仙配》里写的董永与七仙女的爱情也是“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你就是天上的神仙，我也把你拉到真实的生活的人间烟火中。

  关注妇女命运、讴歌女性自强也没错，但从这些年宁夏舞台剧和影视剧的组织创作实践看，真正考验原创能力的是操作环节，编剧、导演和演员能否从创作的所有的环节艺术地讲好宁夏故事。这也是我最担忧的。解决好宣传思维与文艺思维的冲突，如何使李耀梅这个有明显宣教色彩的宣传典型成为李水河这个能感染观众的舞台艺术形象，这是个质变过程，需要千锤百炼下足功夫。

  精心塑造英模人物，首先要还原人物，从一个普通人的真实需求出发，深入挖掘人物的行为动机。在此基础上，通过典型事件表现人物成长变化过程，展现人物弧光，这样叙事才有腾升空间。优秀的主旋律作品并非就一定是板着面孔、端着架子，相反，其自身的艺术魅力和美学质感一定是非常丰沛的。

  长期以来，以英模人物为原型的戏剧创作呈现出某种思维惯性，可能由于人物原型的真实性制约了编剧创作。往往是罗列好人好事，回避矛盾冲突；或是机械地照搬生活，只有“事”的堆砌，不见“人”的性格，一味追求形象的高大全，忽略人物个性心理变化和成长历史；或是以报告文学的思维去展览事件，缺乏把生活转化为艺术的再造；或是慷慨激昂、豪言壮语满台。所以，作品呈现在舞台上的弱点或是人物形象扁平，或是戏剧冲突不够，表现手法平淡直白，缺乏艺术感染力。剧中的英模人物只会苦干实干拼命干，他们连恋爱都不谈。这样的艺术形象在情感上与今天的观众十分隔膜，无法感人。一部好戏终究是要写世道人心、写悲欢离合、写爱恨情仇。

  真正的好作品总是在细节上给人物注入灵魂，在艺术上给作品增加亮色。实现当代英模生活真实化与艺术化的有机对接。《攒劲女人》一改某些主旋律文艺作品概念化、模式化、肤浅化陈疴，塑造了一个与时代共振、与观众共情的女性形象。作品通过多层次多元化的戏剧表达，升华了人物的境界和全剧的题旨。《攒劲女人》是怎么样才能做到标新立异、不落窠臼的呢？

  一是台词讲究，语言优美。从内容上看，《攒劲女人》剧本创作上是下了功夫的，而且台词也很讲究，既有文采，也接地气。黑驴在讲述李水河苦难时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一组带着写实和夸张的神来之笔堪称金句，以这样的方式描写李水河经历的苦难，有一种悲壮和豪迈。这样的台词字字珠玑、句句铿锵，具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情绪感染力。

  剧中人物语言鲜活，体现了个性化特点。比如，正当李水河遭遇人生不幸，纠结于人究竟怎么活的时候，作为老一辈的水河娘劝水河隐忍。她说：“啥是活头？活头活头，先活下，才有头。”作为新一代的女儿马阳阳却这么说：“大雁南飞把冬过，女人不该这么活。”关于女人如何活出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解。顺受不如逆袭，这是李水河对个人命运的重新定位。当毅然走出不幸婚姻后，李水河坦然面对生活。芨芨草也为她歌唱：“草籽随风处处走，哪里能活哪里留。老根断了新根长，钻出芽来又从头。”“山高压不住泉眼水，石碾压不住麦锥锥”。再度相逢李水河和徐文无奈地发出了“过去已过难再抓，未来没来又在哪”的感慨。这些语言都符合人物性格，也极有地方特色和生活气息。

  二是剧情细节编织绵密，人物刻画细致入微。一部剧主脑既立，密针线、减头绪的事做好了就不会有大的差池。李水河与徐文从童年的两小无猜到少年的朦胧情愫，再到两个不幸的人劫后重逢，继而旧情复燃，给李水河的生活照进了一缕阳光。这两处内容，一则算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的青涩往事，一则是经历风雨、劫后重生的希望所在。但是，编剧在处理其微妙的情感纠葛时颇费苦心。让观众真切感受到那份情感的真实和细腻。徐文即将离开红寺堡回福建时，虽然他们之间没有捅破这层窗纸，对爱情尚有憧憬的李水河痛彻心扉。“多少年多少难我都不哭，这一刻哭得我浑身舒畅暖胸膛！......”情到深处，面对几乎是生离死别，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世间最苦苦不过聚散不由己，世间最难难不过情逝再回头。这样一个时间段，李水河因幸福而哭泣。然而，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当李水河陶醉并憧憬马上就要来临的美好爱情时，等来的却是徐文意外病故的噩耗。

  三是主配角的性格和行为关联度高。李水河的性格是犹豫的延宕的，她母亲的性格是落后的保守的，她女儿马阳阳的性格是向上的激进的。影响李水河走出婚姻的有来自两方面的力量，一种原因是母亲作为传统家庭妇女的反向力量，她觉得离婚丢人，劝水河隐忍。而另一种是为自女儿马阳阳的正向力量，她鼓励母亲“迈出一步”。马阳阳这一个角色安排得非常好，她是新时代新女性的代表，她是李水河生命的延续和希望的所在，也是新旧观念的调色板。她能主宰命运、放飞自我。这是个怒放的生命，她同样是个攒劲女人。新思想战胜旧观念是必然的。李水河能走出不幸婚姻，马阳阳的催化作用不可小觑。为母则刚，李水河能在不幸中坚强挺过来并创造人生奇迹，母爱的力量很关键。那份缘于对女儿的责任，也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支撑。

  四是侯艳对李水河命运和情感的准确把握和倾情表现。侯艳在《攒劲女人》对李水河命运的深情演绎，时而高亢激越、荡气回肠，时而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如同真实的生活中的李耀梅的不屈和拼搏精神一样，我们能看出她挺拼的，似乎要用尽洪荒之力。她是真正在用心用情、用功用力塑造这一个角色，让这个攒劲女人的形象臻于完美。这与其说是艺术追求，不如说是情感寄托。侯艳从骨子里太爱李水河这一个角色，对其不幸命运和不屈的抗争精神不遗余力地讴歌。应该说，李水河形象的成功塑造是给中国当代戏剧人物长廊上的又一贡献。

  戏剧创作的创新不易。《攒劲女人》题材不新、内容不新，唯一可以求新的或许就是艺术手法。我原以为，继秦腔现代戏“三部曲”之后，宁夏秦腔的现代化或许已经登峰，再想超越恐怕不易。宁夏秦腔的现代化之路或步入穷途。读了原中国剧家协会副主席陈彦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主角》，我从中得到很多启发。这是一部写秦腔人的长篇小说，我私下里与宁夏秦腔界的朋友交流时说，宁夏的秦腔也许该回归传统了。所以，无论是复排《狸猫换太子》，还是创拍《宣太后》我都赞同。但是，宁夏秦腔剧院并没放弃现代秦腔的创作和探索，他们一边复排传统戏，一边坚持现代戏创作。这是守正创新的意义所在。应该说，现代秦腔创作的探索和实验永远在路上。比之移植外地题材的《花儿声声》、改编他剧文本的《狗儿爷涅槃》，改编红色经典的《王贵与李香香》，《攒劲女人》是真正土生土长的原创现实题材秦腔现代戏。该剧的创排告诉我们，只要我们在创作上用心用情用功，尤其是在艺术表现上下功夫，现代秦腔的创新发展虽然道阻且长，但仍有空间，仍有可为。继往开来的宁夏秦腔人，以“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信念，坚定而执着地走在秦腔的现代化之路上。

  一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是一次大胆创新。《攒劲女人》最大亮色是采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那一群群拟人化了的天地万物，他们能够是黄河、黄土地、一头驴、芨芨草等，但他们并不是站立不动的歌队，而是参与表演和剧情的“人物”。他们是见证这一个故事的经历者，通过他们的眼睛进行讲述。他们本就是“剧中人”，比如芨芨草便由一群人来演绎，芨芨草可与李水河一同歌舞、一同抒情、一同悲欢，拟人化了的芨芨草与李水河的命运不可分离。”《攒劲女人》中芨芨草的群唱道白与《王贵与李香香》合唱道白的讲述风格异曲同工。

  “驴人对戏”这一创意是该剧创作的一次大胆尝试。剧中由驴头、驴身、驴尾三部分所组成的毛驴形象，时分时合、亦庄亦谐，这头“驴”不是打酱油的，它不仅是迎娶李水河的交通工具，更是李水河命运的见证者、讲述者。这种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用过。《攒劲女人》编剧借驴的视角反观人物形象、解读人物性格、展示人物命运。这部戏的女主人公命运坎坷，悲情成份太重，色调偏灰偏冷。李水河的命说来比王宝钏还苦。除了遇人不淑、长期家暴外，她还经历了丧子、重病等诸多不幸。如果一一呈现舞台，似乎时时会突破观众的心理承受底线。但编剧选择不完全依靠苦难叙事，不刻意卖惨，不赚取观众廉价眼泪。和几前年宁夏秦腔剧院复排的秦腔传统戏《游西湖》一样，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效果是冲淡了苦难叙事的悲剧色彩，让第三者置身事外的讲述似是举重若轻，甚至有黑色幽默的效果。这里不是故作轻松，而是有意淡化苦难，处处给人以向上的力量。

  二是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的唯美含蓄。新婚之夜马三棍施暴情节运用了比较高级戏剧艺术表现方式，表现大胆克制，马三棍扒衣服，李水河将红色外衣就势高高抛起并翩翩落地，以此表现女主人公受到的屈辱，给观众以强烈的视觉上的冲击。我想起若干年在上海戏剧学院看话剧《浮生记》，那是一部时尚前卫的现代都市话剧，导演敢让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床戏。当然并非是低级，相反是高雅含蓄。编导在展示李水河与徐文的爱情时，没有山盟海誓、卿卿我我，更多的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这全部符合男女主人公的身份和性格。

  三是花儿、合唱、交响乐等非戏剧元素的巧妙植入。《攒劲女人》在不失秦腔本体的基础上还植入了花儿、合唱、交响乐等非戏剧元素，剧中花儿“三十三根野草九十九块根——黄土地哟，长得出攒劲的人！”还有芨芨草的合唱设计，均不失为该剧艺术表现的另一个亮色。这种诗性的表达方式不仅丰富了戏剧表现形式，提升了戏剧的审美品位，而且彰显了作品的地域特色。

  首先，芨芨草精神是李水河乃至西北女人命运的真实写照。主人公李水河面对苦难与不幸，表现出的韧性和抗争，处处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希望。剧中对芨芨草精神及其象征意义的提炼和归纳提升了该剧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品位，它使作品更有质感。一部好的戏剧能给人以强烈的生命教育意义。人该如何活一场？面对生活的不幸，李水河有过犹豫和彷徨，这样的一个问题没有读过书的李水河曾作过朴素的思考，她的每一次逆袭都是经历重创之后的振作与反弹。正如余华在《活着》里阐释平凡人“不死的哲学”，他告诉我们，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别的意义。有时候生命或许不必赋予它更崇高的意义。导演安风英说，在表现人物性格上，她们遵从了生活和人物原型，从一定意义上说，是宁夏人的奋斗精神感染了她们，给她们极大的创作灵感和艺术启迪。李水河性格的塑造不是她们刻意为之，人物原型李耀梅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在与她交流谈及苦难往事时，她不是声泪俱下，相反的是说话前先笑。这种积极乐观的精神无时不打动着编导人员。《攒劲女人》正是要将这种精神传递给每一位观众，让他们从中汲取积极的力量。

  其次，黄河文化背景是特色鲜明的文化底色。《攒劲女人》是黄河题材文艺创作，其舞美充分展示的是以黄河、黄土、黄风、黄沙为主的粗砺豪迈的环境，给人以强烈的视觉上的冲击，这是震撼心灵的生命底色。该剧以黄河母亲这一独特视角，关注着生活在这片苍茫大地上的人们是用怎样的精神和力量改变着自己的命运，改造着那里的贫穷。剧中人将构成一部带着黄土气息、色彩浓烈油画质感的生命史诗呈现给观众。而此次主创团队在舞美设计上寻求民间传统文化的当代表达，拓展现实题材的艺术呈现方式，以史诗般的恢宏还原这方水土的质朴，以大写意的美学追求寻找精准表达，在空灵自由的空间里营造听觉与视觉的冲击。

  第三，高台教化与社会宣传的本质不同之处在于艺术的羽化和普度。宣传的价值在于有意义，而创作的价值在于有意思。这就是高台教化胜于宣传说教的原因。《攒劲女人》的原型李耀梅曾是宁夏脱贫攻坚典型、全国道德模范，各类媒体对她的宣传铺天盖地。对于基层群众来说，他们一定更愿意接受《攒劲女人》的人物原型。愿意为之歌与哭，为之泪与笑。生活就是人民，人民就是生活。人民需要艺术，艺术需要人民。文艺的使命是为人民书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攒劲女人》是三个女人致敬一个女人的一部大戏，我们该为李耀梅这样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劳动妇女立传，同时也向为秦腔现代化道路上不惮前行的每一位秦腔人致敬。我也相信，这些戏里戏外的女人们，她们都是攒劲的。我们说，优秀的作品鼓舞人，在新的时代《攒劲女人》必将激励更多的劳动妇女自尊自信，自立自强。

  文艺精品之精在于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一部戏剧的成功，不仅要有思想的深度、生活的厚度，更要有艺术的高度。毫无疑问，《攒劲女人》已迈出坚实的一步，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它会给宁夏秦腔乃至中国戏剧以更大的惊喜。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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